从一开始的约访到实地南下拍摄采访，一切都比想象中随意。当我们询问采访意愿、时间与地点时都很快的得到结论，“需要事先提供采访提纲吗？”，电话中的颜振发师傅顿了一下，只说了一句：“来加共。（台语：来了再说）”就结束通话了，嘟嘟嘟声响中，徒留下我们些许的意外，但在这股错愕的情绪里，我们是笑着的，因为这位贵为国宝级的电影广告牌手绘大师所散发出的随性生活感，反而让我们可以卸下了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客套包装，从编辑的身份退回到对于事事物物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因此出发前，尽管难以断言这趟采访将会如同以往的经验顺利，我们也不太感到忧虑。

而事实也证明，我们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趣味与真性情，和没有停止过的笑声。

采访当天绘制的《寄生上流（简体译名：寄生虫）》海报已挂上全美戏院外墙

 

国际大导李安曾言，青春时期有大半岁月都在台南全美戏院度过的，而这家走过历史风华的戏院近期又因为戏院外墙上罕见的电影手绘广告牌而再度声名大噪，《美女与野兽》、《奇异博士》等广告牌上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的电影角色，出自高龄 66 岁老师傅颜振发的笔下，更让美联社、BBC、NHK等国际媒体前来采访报导，知名品牌Gucci亦特别邀请颜师傅参与着手位于台北永康街的艺术壁画创作，让这位国宝级画师 60 岁后再度画途大开，手绘生涯有了前所未有的转变。

 

电影广告牌绘制告一个段落，我们提出要帮他拍照，师傅露出腼腆的笑容

 

颜师父专心地端详纸本海报上所画的格线

 

但若要以一生悬命来形容颜振发师傅与其精湛的手绘工作，或许多了些日系的执着与浪漫，去掉这两种氛围，再加上一点 1970 年代台湾人打拼改善经济的时空背景，这种形容可能就贴切得多。相较于现代人根据兴趣喜好来选择就业，将手绘电影广告牌技艺磨成精的颜振发师傅和当年许多学徒相同，习得一技之长只为了糊口饭吃，追求温饱而已，喜欢与否，可能不是最重要的考量，不过，就算如此，还是得和这份专长有点缘分。

 

师傅开玩笑地说：“还没学画以前我做无业游民啊，以前去过高雄学做车床，但是才一个月而已我就不做了，手差点被机器卷进去 ，很恐怖欸。”18 岁时，颜振发师傅开始学画，这次，尽管父亲反对他做这行，他还是坚持下来了，究竟是因为喜欢电影还是喜欢画画？师傅只是晃晃头，没说话，彷彿经过这些年的洗礼，两者对他的意义已分不开。

 

问及如何踏入电影广告牌的行列，师傅解释：“以前做这行的生意很好啊，全台南戏院都有需求，那时候忙的时候一个月要画五百多块广告牌咧！......我那时候看到狄龙，你知道狄龙吗？他有演一部叫做《新独臂刀》…...”正当颜振发师傅好不容易有机会侃侃而谈讲起传奇港星饰演的电影时，编辑因为不熟悉这部年代久远的片子而持续追问，此时师傅突然话锋一转：“哎呀，怎么这样捏？跟你讲话很累捏！”操着台湾国语的他，咯咯地笑出声来，而我们也才更贴近了习惯独自一人工作、生活的师傅。

 

颜师父一直以来皆在全美戏院对面的骑楼周围附近画广告牌，精湛的技艺，时常引起路人围观

 

一边与我们谈话，一边以油漆涂抹着《寄生上流（简体译名：寄生虫）》电影广告牌，对照着手中画着格线的纸本原稿，颜振发师傅接着说，“我跟老师跟了一年以后才开始画，刚开始都在外面混混，之后才认真学一年就出来画了，算快啦！”。承袭着老师陈峰永教授的技法一直画到现在，颜师傅的广告牌上几乎完全不打草稿，凭借着炉火纯青的格线缩放比例技巧，就能将海报中的人物画得唯妙唯肖，文字与字体模仿也直接以油漆下笔，一笔到位。我们称赞其稳定利落的笔法，询问怎么做到连徒手画直线精准不偏不倚？“不然怎么我当师傅？会被徒弟笑捏！啊～ 很累！跟你讲话真的太累了，小朋友都不会这样问。”师傅笑着摇了摇头。

 

海报中的文字与字体模仿，颜师父也直接以油漆下笔，一笔到位

 

师傅画广告牌几乎不打草稿，多以格线与概略的线条提示物件的位置。电影下档后，新的彩绘海报即覆盖上，以节省广告牌的成本

 

而后来我们也才知道，陈峰永老师的老师，即是相当著名的台湾艺术家郭柏川，颜振发师傅如此纯熟又有系统的匠人技法，其实有正规的艺术教育根据，也就是格放法流派。如今，技艺备受瞩目的颜振发师傅，也配合全美戏院吴经理传承保留传统戏院文化的规划，开起手绘板研习营，一个月一个梯次，累积了三、五百位有兴趣的学员，但他个人却直率地坦言没特别从传承的角度去思考：“经理叫我教我就教啊！学不学得起来就看他们（学员）的吸收啦！”。

 

颜师父过去的众多广告牌作品皆摆放于骑楼上方的空间，同时也是存放颜料的地方

 

2013 年，自从颜振发师与未完成的《动物方城市（简体译名：疯狂动物城）》大型手绘广告牌被外国网友拍下发在reddit引起话题后，中外各大小媒体的采访邀约纷至沓来，邀请颜振发师傅一起合作的活动及品牌也越来越多，本用以谋生的看家本领竟让他在 60 岁后成为国宝级的大明星，手绘广告牌的技艺也运用到了在地艺文活动的主视觉、 台北永康街 Gucci Art Wall 壁画计划、五月天及八三夭专辑封面，好莱坞国际影星来台宣传的肖像赠礼，甚至帮画制婚纱照纪念等等，更因此让他在2018年获得台南市政府颁发的卓越市民奖，“你看李安、我师傅、郭柏川都没有得（卓越市民奖），只有我得！”颜振发相当自豪地说。

台北永康街 Gucci Art Wall 壁画计划作品

 

八三夭专辑封面亦邀请颜振发师傅合作操刀，塑造复古怀旧的手感氛围

 

生性内敛的他，就算好技艺享誉国际、被誉为国宝肯定，使得媒体广邀采访、手绘广告牌工作的形式变得多元丰富，他皆淡然视之，却唯有讲述卓越市民奖时，师傅罕见露出了相当开心且骄傲的神情，并拿着手机照片与我们分享新年时来自市政府的兰花赠礼，同时也卸下心防，左右滑动诉说着其他照片的点点滴滴。

 

最值得骄傲的不是师傅个人精湛的手绘专长吗？怎会对于一张荣誉证状有如此大的感受？我们猜想，或许这技艺早已成为颜振发师傅生活的一部份，每张作品画到栩栩如生的程度，对他来说也只是正常发挥，习惯不过度放大这些赞誉，平常心的态度伴随着他走过这数十年如一日的手绘日常。而我们相信，手绘广告牌不仅会持续与颜振发师傅的每一天相伴，也将会以更多形式，再进入师父的生命里，与他一起共荣，散发毫不刺眼的光芒。

结束一天的手绘工作，颜振发师傅从全美戏院对面的骑楼走向戏院，讨论挂广告牌的时间

文字/Diane Tang

摄影/Kura